詩人和任何人一樣,是時間的產物。他的來去自有生之日開始,就隨著時間
的涓流,緩慢或快速移動至終點。人以日曆和鐘錶標記在時間中的定位,但真正
紙張和刻畫所標示的是一場命定的算數。

  詩人對於一般的數字大都反應遲鈍,但對於時間的演算卻非常敏感。詩人的
回憶童年、緬懷舊情、追思臉孔、憑弔古物等占據文學史龐大的篇幅,總結詩人
對時間的不甘心。時間無堅不摧,詩人有限的生命轉眼化成風中的微塵。文字對
於時間的抗拒似乎也終將幻滅。

  放眼宇宙,詩人無能為力,但環視周遭,詩人看到一個心靈世界。宇宙和時
間籠罩一切,但心靈瞬間的跳躍卻可以重新調整人和世界的關係。時間驅策自然
和現實,而給人生既定的秩序,人對於生活的反應漸漸被既定的模式規範,但詩
來自現實卻超越現實。流水和青山源起洪荒,是客體世界中個自獨立的景致,但
當人看到青山「傍依」流水,或是詩人寫到「流水一面餵食青山/一面以撞擊的
水花/清理舊帳」,青山和流水透過人的視野,在詩人顯現新的面目。它不是現
實世界的再現,而是重整現實世界。

  詩使草木生情。當自然染上人本的色彩,人就不再接受時間任意的差遣。客
體世界一意要使人臣服於固定的時序,詩人以詩踰越原有的步調。人和物的新關
係暗示人心靈特有的節奏,它的運轉時常和客體時間背道而馳。漫長的歲月在詩
中一筆帶過,而眨眼的瞬間卻綿綿流長。

  詩使人逼近事物的本貌。人的視覺所見也許是假象。現實以各種塗裝遮掩事
實,而詩人心眼所見之真卻使炫麗的表象褪色。反諷的是,詩的真實卻被一般人
認為不真,因為一般人囿於既定的認知。

  詩所觸及的是物象的本質。「我抓起一把夜色/塗抹傷口」,夜色似有形卻
無形。它並非黑夜,也非黑暗,夾雜了外在的情景和人的思維。當人和自然律動
,自然的真實已經含蓋了人的影子,而所謂物象實際上是人意識的投影。物象的
本質並非科學之真,藝術也非制定線條或數字的比例,而是心眼觀察中的形象。

  若詩使自然蘊含人的思維。人會轉以自然的客體看人自身。人賦予物思想反
而使人富於人文精神。人砍殺森林使物為人使用,但若體會山水有情,草木含悲
,人就會和其共養。寫詩是展現這一層人和自然的融和。這當然超乎時間或宇宙
所命定的樣式,人以這種新關係反制時間的陰影。

  人和人的關係也同。現實抹殺人性,人隨著數據浮沈。有心人大聲疾呼精神
教育,但精神教育並非精神訓話;因為訓話者本人可能是最需要被訓話的對象。
他的訓詞透露的可能是自己內心的匱乏,而非飽滿。

  也許最好的教育是詩教。一個每天都能精讀一首好詩的人不太可能做壞事。
在詩的文字世界裏,他看到現實價值的虛幻,他看到物質狂飆後的落寞,他看到
許多銅像原來是變色的植物人。

  詩不只是消極地揶揄人生。詩外表的嘲諷隱藏著更大的悲憫。故再悲調的詩
也不是灰色的詩。詩人看透現實時並沒有得意的笑聲,而是墜入清冷的空茫。

  詩創造一個洞穿現實的世界。在詩中,自我和他人的意識交感。詩人能在詩
中自我騰空,以他人的立場和感受看世界。但他也能在和他人的兩相觀照下逼視
自我。詩是從我到他,再從他到我的交相辯證。詩人因此社會和現實的洪流中審
視自己。

  現實如洪流,輕浮虛假的將隨波而去。詩人的個體生命也將在水中淹沒,但
洪水過後,沉澱其中是文字。詩人寫詩都有這樣冀期。倒不是要在歷史留名,而
是以創作銘記一度的存有。

  創作充滿喜悅和危機。一首詩使自己從存有罔無的邊緣中拉住自我,但任何
一位詩人寫完一首詩後,都沒把握何時才能再寫一首詩。若是不能再寫詩,何以
叫作詩人?另一方面創作的狂喜明言保持自我。寫作賦予自我完整的自由,它不
經妥協,現實的各種聲浪變成漩渦,但人在那個瞬間以詩挺立而不被捲走,詩人
如以現實的需求為取向,他不僅傷害詩,也危及自我。

  詩人在創作的瞬間,所有外在世界的喧囂歸於靜謐,所有景物在心中升騰轉
形。詩人以心靈的時間取代客體時間。對於時間慣有的畏懼好像頓時化為烏有。
鐘錶的滴答無聲無息,日曆上數字的輪廓消失,創作常發生於獨一無二的瞬間,
也許心在這一瞬間才意會到時間的本質。在這一瞬間,人忘記時間的標記,年月
日時分秒的細節朦朧,時間原來也介於虛實之間,一瞬間竟成久遠。寫詩就是抓
取這樣的瞬間。

http://benz.nchu.edu.tw/~ccchien%C2%A0/creations.htm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蜜雪雪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